【《红楼》第五回改编】游幻境亲观魏晋风度 闻仙乐历览《世说新语》
又【《红楼》联动《世说》/中国古代文学史作业（介绍一部魏晋文学作品）的非常规写法】
那宝玉刚合上眼，便惚惚的睡去，犹似秦氏在前，遂悠悠荡荡，随了秦氏，至一所在。但见朱栏白石，绿树清溪，真是人迹希逢，飞尘不到。宝玉在梦中欢喜，想道：“这个去处有趣，我就在这里过一生，纵然失了家也愿意，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。”正胡思之间，忽听山后有人作歌曰：
“生前富贵草头露，身后风流陌上花。（苏轼）
未恨光阴疾驹隙，但惊世界等河沙。（陆游）”
宝玉听了是女子的声音。歌声未息，早见那边走出一个人来，蹁跹袅娜，端的与人不同。宝玉见是一个仙姑，喜的忙来作揖问道：“神仙姐姐不知从那里来，如今要往那里去？也不知这是何处，望乞携带携带。”
那仙姑笑道：“吾乃烟云幻形警幻仙姑是也：司人间之有限命数，掌尘世之无数情丝。今游历至此，忽与尔相逢，亦非偶然。此离吾境不远，可愿试随吾一游否？”
宝玉听说，便忘了秦氏在何处，竟随了仙姑，至一所在，有石牌横建，上书“烟云幻形”四个大字，两边一副对联，乃是：
“百岁如流，富贵冷灰”（司空图）
转过牌坊，便是一座宫门，上面横书四个大字，道是：“山水化境”。又有一副对联，大书云：
“世事漫随流水，算来一梦浮生”（李煜）
宝玉看了，心下自思道：“不知何为‘烟云幻形’？从今倒要领略领略。”因央仙姑道：“敢烦仙姑引我到门中游玩游玩，不知可使得？”仙姑道：“‘原是天机非笔力’，尔自在此门内略随喜随喜罢了。”宝玉喜不自胜，抬头看这门的匾上，乃是“世说新语”四字，两边对联写的是：
“文章政事追先达，冠盖声华羡昔贤”（牟融）
宝玉看了，便知感叹。进入门来，只见有三十余个大厨，皆用封条封着，一时看不尽许多。只见那边厨上封条上大书二字云：“德行”，再看下首三厨上，写着“言语”，又一个写着“政事”，再一个写着“文学”。宝玉看了，心中不快，垂眼四顾，惟见有几处写的是：“任诞”，“伤逝”，“惑溺”，“夙惠”……
宝玉便伸手先将“任诞”厨开了，拿出一本册来，揭开一看，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男子散发箕踞于床，而后竟抗首而啸，其声酣放，孤旷激荡。宝玉知是仙术，心内暗惊。只见男子啸罢，以手指竹，笑曰：“何可一日无此君？”忽而人、物遁迹，转现出一幅好山水，画着那老松衔月，天光皎皎，积雪折竹，烟波浩渺。一小舟乘夜而下，俶尔天色微明，不前而返。又听舟中那男子曰：“吾本乘兴而行，兴尽而返，何必见戴？”言罢万籁俱静，河川戛止，舟、景皆归于画中。宝玉定睛，见画后有几行字迹：
“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，便令种竹。或问：“暂住何烦尔？”王啸咏良久，直指竹曰：“何可一日无此君？”
王子猷居山阴，夜大雪，眠觉，开室，命酌酒。四望皎然，因起仿偟，咏左思招隐诗。忽忆戴安道，时戴在剡，即便夜乘小船就之。经宿方至，造门不前而返。”
宝玉看了，仰慕王子猷天性放达，气度不俗，只恨不知是何人氏，不能一见。又喜文体风流，余香满口。痴了半日，才信手取看“言语”厨，册上画着无数藩役列阵，中一男子粗服乱头，左右挟持，神色甚悲，不知是干预何罪。侧有两小儿嬉戏自若。男子顾视二子，哀声询曰：“冀罪止于身，二儿可得全不？”一小儿乃从容言：“大人岂见覆巢之下，复有完卵乎？”语罢，二子遂被拘。后有文迹云：
“孔融被收，中外惶怖。时融儿大者九岁，小者八岁。二儿故琢钉戏，了无遽容。融谓使者曰：“冀罪止于身，二儿可得全不？”儿徐进曰：“大人岂见覆巢之下，复有完卵乎？”寻亦收至。”
宝玉于政事不通，似悟非悟，待要问时，情知她不肯多言，遂掷下这个，又去开了“伤逝”厨门。册上见一灵床，上置一琴。一男子径入，恸哭于前，神情罔罔。后竟坐灵床上而鼓琴，曲声琅然，弦音凄切。弹罢抚琴而悲：“顾彦先颇复赏此不？”复哀泣而去。后有言曰：
“顾彦先平生好琴，及丧，家人常以琴置灵床上。张季鹰往哭之，不胜其恸，遂径上床，鼓琴，作数曲竟，抚琴曰：“顾彦先颇复赏此不？”因又大恸，遂不执孝子手而出。”
宝玉未经生死离别之事，尚不晓个中滋味，只知惘然。便又掷了，再去“惑溺”厨取看。只见册上画着一男子着单衣卧于雪地，上有漫天雪片飞落如席。细观那男子风姿特秀，然颜色憔悴。也有几句言词，道是：
“荀奉倩与妇至笃，冬月妇病热，乃出中庭自取冷，还以身熨之。妇亡，奉倩后少时亦卒。以是获讥于世。”
宝玉见之，引为同道。嗟惋久之，喟叹不已。往后“夙惠”看时，只见画着一小儿，骨清眼冰，坐于一男子膝上。那男子冠服俨然，貌有愁色，问小儿曰："汝意谓长安何如日远？"小儿答："日远，不闻人从日边来，居然可知。”然现一殿堂，霓旌绛节，男子南面而坐，似是前朝天子，下有群臣侍宴。男子复以长安与日问小儿，小儿朗声答："日近，举头不见长安，只见日，以是知近。"后有书云：
“帝年数岁，问泣故，具以东渡意告之。因问帝："汝意谓长安何如日远？"答曰："不闻人从日边来，只闻人从长安来，居然可知。"帝异之。明日，集群臣宴会，说以此答，明帝又以为日近。帝动容问："何故异昨日之言？"答曰："举头不见长安，只见日，以是知近。"”
宝玉看了自觉朦胧，不知原委。那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，因叹：“痴儿竟尚未悟！”遂掩了卷册，一一解道：
“（夙惠）
珠遽碎，玉衔泪，胎胞落定前生慧。
君不见，晋明龆龀能辨道，绝胜惠帝弥日醒如醉。
莫将先觉泯富贵，韶华流水思尤悔。
（惑溺）
小楼危，掩幽闺，春风无意入罗帷。
多情公子钟此辈，倒让急雨严霜相摧。
荀郎愿违，尾生难归，自遣是非。
眼儿媚，秾华转瞬入尘灰；
千秋岁，断垣残阳万艳悲。
（伤逝）
昔年鼓琴伤季鹰，明朝倚恨却长鲸。
芙蓉销魂徒虚名，更着何人补雀金。
姑苏路远不堪行，梦频惊，泪暗滴。
说甚么木石缘前姻，转教人金玉结如今。
惟愿佛前祷怜卿，来生期，知两心。
（言语）
似海宫闱一身藏，开尽榴花成空妄。
栋宇将倾料难支，还自恃赫赫扬扬。
难、难、难！
余庆何荫，家学荒唐，
巢覆卵伤，怎盼得兰桂齐芳？
（任诞）
怪，紫陌缘应看尘外，林下千竿为谁观？
访，昔夜钓雪孤舟荡，今日魂梦向大荒。
唯将恩养还四拜，一支《寄生》偿自在。
休向万物寻由果，劝言早知‘我是我’。”
宝玉听得恍恍惚惚，待要再开厨看时，却不觉随了警幻来至他处。但见珠帘绣幕，画栋雕檐，仙花馥郁，异草芬芳，真好个所在。又听警幻笑道：“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！”一语未了，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，一见了宝玉，都怨谤警幻道：“我们不知系何‘贵客’，忙的接了出来！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，故我等久待。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？”
宝玉听如此说，便吓得欲退不能退，果觉自形污秽不堪。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，向众姊妹道：“你等不知原委：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，适从宁府所过，偶遇宁荣二公之灵，嘱吾云：‘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，功名奕世，富贵传流，虽历百年，奈运终数尽，不可挽回者。故遗之子孙虽多，竟无可以继业。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，禀性乖张，虽聪明灵慧，略可望成，无奈吾家运数合终，恐无人规引入正。幸仙姑偶来，万望先以其生平所历憾事警其痴顽，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，然后入于正路，亦吾兄弟之幸矣。’如此嘱吾，故发慈心，引彼至此。先以彼终身册籍，令彼熟玩。将这早慧消磨、温柔乡耽、生死之别、家族累卵、身归大荒一一点破，彼尚未觉悟。故引彼再至此处，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，或冀将来一悟，亦未可知也。”
说毕，携了宝玉入室。宝玉记挂王子猷、荀奉倩风姿，乞道，“仙姑，若让我与那册中人物一见，便是死也甘心了！”警幻无奈道：“尔适才所观皆出奇书《世说新语》，此间人物乃魏晋朝代的风流名士。”宝玉听得“奇书”二字，动了好奇之心，尚觉不足，再四求教。警幻有意以《世说》之事理警之，便唤了三十六个舞女上来，道：“且先将新制《世说新语》十二支演上来。”又回头命小丫鬟取了词曲原稿来，递与宝玉。宝玉接来，一面目视其文，一面耳聆其歌曰：
〖世说新语引子〗文典传南北，一书窥古今。人情自翻覆，何云作者痴？匹夫挺剑收四海，布衣践祚立临川。寡嗜欲，好文义，金谷酒，宴梁园。遂揽天下之名士，溯魏晋之高风，撰清通之轶事，成洗炼之辞章。趁着这烈火烹油，鲜花着锦，诗礼尚传，大厦未倾，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《世说新语》。
〖志人物〗还神貌于言语，寓盛德乎止行。说甚么士子渊薮，我道是狂客星聚。则看那，帝侯登场，王朝兴替，更兼着，权臣得意，枭雄频起。有贤媛惠风，誉流千载；童子智识，谈笑古今。这的是，你方唱罢我登场，蝶梦泥涂两茫茫。高朋满座浑忘机，不拟回首名利场。
〖彰文采〗文苑遗彩笔，神韵尽风流。隽语嵌轶闻，恰似翡翠生在锦屏中。一出公案，半截旧闻，字字精严，处处关情。问后世，“稗官小说”，谁入正史？诘来者，唐诗宋词，谁作郑笺？……
未歌毕，听得耳边作嘈杂之声，宝玉忽而形容倦怠，神思朦胧，警幻知是外界的搅扰牵引精魂，叹道：“本欲将此书告知，留备尔日后时察自省。再以言语规箴。不想痴儿无缘，只恐有负宁荣二公之托！”忽而歌舞尽散，宫室全无，但见阴霭密布，荆榛遍地，迎面一道黑溪阻路，并无桥梁可通。宝玉忙问道：“此系何处？”警幻道：“此即迷津也。深有万丈，遥亘千里，中无舟楫可通，只有一个木筏，但遇有缘者渡之。尔今至此，设如堕落其中，则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。”话犹未了，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，竟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。
宝玉遽惊而醒，见袭人在身侧推他。正呆时，只听袭人笑道：“总算醒了，有客人来了，老爷叫你去会呢。”宝玉听了，心便死了半截，脸上转了颜色，登时将适才一梦浑忘了，只得疾忙穿了衣服前去。正是：
黄粱先演幻中真，世事空馀槛外情。
(下划线字体乃标明直接引/改自《红楼梦》原文的部分。)
参考资料：世说新语新评[M]. 刘强.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.2022
世说新语笺疏[M]. ()余嘉锡撰.中华书局.1983
文选[M]. (梁)萧统 编;(唐)李善 注.中华书局.1977
刘强.《有竹居新评〈世说新语〉》篇评辑录[J].书屋,2014,(02):9-13.
杜肖柯.从《红楼梦》诗词论贾宝玉的审美观[J].河南教育学院学报(哲学社会科学版),2022,41(05):5-8.
张海明.《世说新语》的文体特征及与清谈之关系[J].文学遗产,1997(01):25-36.
高淑清.《晋书》取材《世说新语》之管见[J].社会科学战线,2001(01):260-263.
刘强.从《晋书》看唐代的《世说新语》接受[J].上海师范大学学报(哲学社会科学版),2006(02):72-78.
李柏. 《世说新语》人物形象研究[D].东北师范大学,2005.
（此外参考阅读了诸多诗词古文，此处恕不能一一列举。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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